一
在我十八岁那一年,我一觉醒来,阿妈告诉我,我生了一场病把脑子烧坏了,所以十八岁以前的事便什么也记不得了。
过了一阵子,阿妈为我寻了一门亲事,对方是当地太守的儿子,听说相貌英俊,一表人才,总之与我家算是门当户对的一门好亲事。自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,我很是顺从地嫁了过去。
婚后的日子如同寻常夫妻一般很是和顺,我与他可以说是举案齐眉的夫妻模范了。只是偶尔的,他会突然抱住我久久不撒手说:“阿默,你的心到底去了哪里呢?”
我很是莫名其妙的摸了摸胸口,那里明明还有东西在跳动,可不就是我的心吗?他怎的还要问我呢?
有一天我在他的书房里看到一只漂亮的鹰面具,我很喜欢便跟他讨要,他没有给我,只说如果我喜欢他再买新的来,这个太旧了。
我拗不过他,只好作罢。第二日他果然给我送来了一堆面具,只是没有一个是同那只鹰面具一样的。
在我生下我们的第一个孩子以后,他给孩子找了一个乳母。那位乳母名字叫田错,她每每看到我总是一副恨不得吃了我的模样,于是在某个清朗悠闲的下午,我拦住她问道:“乳娘田错,我的儿子不是从你那里偷的吧?”
她诧异地看着我,不明所以。
我微笑道:“所以,我似乎不曾得罪你,怎的你每每见了我都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?”
这时候田错的脸上又露出了平日里恨我的模样,她愤愤道:“你为什么还能过得这样好?凭什么?”
我愣住,难道我过得好也要招人恨么?
晚上,我敲开了他书房的门道:“夫君?”
雕花木门开启,他的英俊的脸上透出几分无奈:“阿默,我很高兴你唤我为‘夫君’,可是我更喜欢你唤我的名字。”
我呐呐了半晌,终究是没能叫出来。我想起自己来的目的,于是问他道:“田错是不是以前跟我认识?”
“怎么这么问?”
“她说我为什么还能过得这样好。”
我发现他在听完这一句话后面色骤然一变,而后转身道:“她大抵是嫉妒你罢,你们怎么会认识呢?”
我点点头,转身打开房门。却觉得后背却猛然一紧,被他从后面紧紧抱住。我有些讶异,我们之间的相处从来都是进退有礼,除了晚上,白天他从不会如此孟浪。
我微微挣扎了一下道:“你怎么了?快些放开我吧,这样怪难为情的。”
我不知道他是什么神情,只知道在我说过这句话后他终究是有些无力地松开了手,我得了空隙便慌忙夺门而出。
第二日我便发现,孩子的乳娘换了一个人。
二
孩子满周岁以后阿爹阿娘很是想念,于是我便带了孩子和他一同回了娘家。那天一家人都很开心,围着桌子吃饭其乐融融。
酒过三巡小妹显然已经喝高了,她拍拍我夫君的肩膀道:“姐夫总算是修成正果了,虽然第一次提亲经历了不少坎坷……”。
她的话说到这里就被阿哥的一块鸡腿堵住了嘴,一时间席间静默了一阵。
我好奇道:“第一次提亲?难道夫君曾经已经向我提过一次亲了?”
阿爹道:“都是陈年旧事了,还不是你那时候贪玩不让人省心,要不然我的好女婿至于等这么久吗?”说罢,一屋子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。
我也羞得面红耳赤,连忙啐了一句道:“年少的事我都记不得了,还值得你们拿来取笑!”说完干脆起身离席,逃去了后院。
“小姐当真以为年少的事就如此简单么?”身后,一个冷然的声音响起,有些耳熟。我转过身去,竟然是田错。
然而她面色冷峻,嘴角上若有若无的笑意带着一丝嘲讽。
我道:“你到底是何人?怎知我以前的事?”
田错冷笑:“我给你讲一个故事你也许会知道我是何人了。”
那天晚上,从田错的口中我终于知道了发生在我十八岁之前的事,以及为何我会在十八岁生了那一场大病。
说来都是上元灯节惹得祸,那年我十五岁,正是喜欢热闹的年纪。
在灯会上,如同话本子里说的那样,我遇到了一位翩翩公子,并且与他一见倾心。那位公子戴着一只鹰面具,临走的时候他送了我一枚麒麟玉佩,许诺不久便来提亲。
等到走出一截我才猛然想起自己没有给他信物,于是我慌忙按原路回去找他。拥挤的人群里我终于看到了那只鹰面具,于是我二话不说摘下头上的金钗放进他手里,大声的说了我家的地址,然后转身就走了。
只是,我那时候没有想到,一条街上可不只一家卖鹰面具的。
回去后的第二日那人便来找我了,他叫田列,只是他没有提亲,他说他只是一贫如洗的秀才一个,尚未有能力娶妻。
我如同那些话本子上的小姐一样没有嫌弃他,而是鼓励他,并且偷偷拿了自己的私房钱资助他。他原是不要的,我便故意伤心流泪,他只好收下了。
我原以为只要我等他我们一定能在一起。可是过了几日丫鬟突然告诉我,太守家的公子前来提亲了,聘礼极其丰厚,排了二里路那么长。
那位公子还专门遣人送了一只礼盒过来,不过我心不在此,那只礼盒便也不曾拆开。
这门亲事爹娘没有问过我便欣然应允,那位公子便也时常借机来探望我。
他那时一身锦衣,墨发披肩,修长的手执玉质扇骨,一派风流潇洒。我想,如果没有先遇见那秀才,我定会喜欢他。
然而我心里正焦急如何才能摆脱这门婚事,因此从来不拿正要瞧他,每每他都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。
眼看婚期将近,最后没有了办法我只得又学话本上的小姐一样跟秀才私奔,可见这话本子着实害人不浅。
私奔那晚恰逢公子来找我,我干脆同他打开天窗说亮话:“公子莫要再缠着我了,我已经有了心上人了!”
月色下,公子的脸色煞白,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我道:“心上人?你的心上人不该是上元节那晚……”。
“难为公子费心,这事原来你早已经知晓了!”我冷笑地看了他一眼,转身便转身关了房门。
约莫过了半个时辰,我寻思着那位公子也该走了,于是我背着包袱翻过墙头坐上了等在外面的马车。车子一路奔到山崖窄道上,因为夜深,我们都不曾发现前面的山路因为前几日的一场大雨已经被冲断了。
毫无意外的,我同秀才一起跌落山崖,只是在跌落的时候我似乎听到了公子的声音,他在喊:“阿默!”
而后我就彻底失去了知觉。再醒来时我已经十八岁,这一觉我竟然睡了三年。
我想起如今的夫君,竟然也等了我三年!直到后来我才听阿娘说,我是被夫君背回来的,那时候他也一身伤,却一直背着我走了一夜。
至于田列,听田错说找不到他的尸首,许是已经死了罢。
三
那晚我同他说了田错跟我讲的事,我说:“夫君,我已经知道了我十八岁以前的事了。”
昏黄的烛光下他的脸色再一次变得苍白,他一把将我揽入怀中,把我抱得越发的紧,生怕一松手我便要跑了:“阿默,阿默……”。
如此失态的他倒莫名的叫我一阵心疼,我想到底是我从前辜负了他,他竟也不怨我,这份情意如今我是再不可辜负的了。
于是我伸手抱住他道:“夫君莫要担心,阿默会一直留在你身边。”
他一把抱起我放到床上,温润的唇压了下来。那一晚他如往常一般温柔,却又有些不同于往常的热情。
至于我和田列,我想真的已经是过去了。毕竟已经没有了往日的记忆,即使田错跟我说了,我也不过是把它当成故事来听,唯一的震撼大抵是觉得,这种事竟然会发生在我身上呢。
又过了几个月便要入冬了,丫鬟婆子们都趁着天气好把箱子柜子里面的东西翻出来晒一晒。突然一个婆子道:“少妇人的箱子里怎么会有少爷的麒麟玉佩?”
麒麟玉佩?我好奇地拿过来道:“这是少爷的?”
只听那婆子道:“可不是?这是少爷当年满周岁时老爷专门令人择了最好的玉打造的,从少爷出生便开始打造,耗费了整整一年,只此一家。”
我不由诧异,他的玉佩几时竟到了我的箱子里了?
我的贴身丫鬟流月是从娘家带过来的,她一见这玉佩连忙在我耳边悄悄道:“这玉佩明明是上元节时,一位公子送给小姐的,怎么会成了姑爷的呢?”
我越发的迷糊:“上元节的公子?你是说戴鹰面具的那位?”
流月睁大双眼看着我道:“小姐记起以前的事了吗?”
我支吾道:“呃,记起了吧。”
流月叹息道:“这玉佩便是小姐十五岁那年上元节戴着鹰面具的公子所赠,只可惜……”。
听着流月的话我的太阳穴突突直跳,我又想起夫君书房里那只鹰面具,再想起这只麒麟玉佩,隐约间似乎是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。
我连忙奔去夫君的书房,他正端坐案前。我问他:“夫君可曾在上元节戴过那只鹰面具?”
他笑道:“戴过。”
我又道:“夫君可曾送过一名女子麒麟玉佩?”
他似乎察觉了什么,眼里闪烁着光芒道:“送过。”
果然,我长舒一口气道:“夫君为何不早些告诉我?你可知早些跟我说了,后面的那一切便不会发生了。”
他却苦笑:“你那时都不正眼瞧我,我又怎会有机会告诉你?我想,提亲那日我送去的盒子你一定没看吧?”
往日的记忆一点点涌上心头。
我一把抱住他,眼中雾气弥漫:“对不起,临渊,我不应该认错人的。”
他紧紧抱住我道:“你方才唤我什么?”
我抽泣道:“临渊。”
他又道:“我没有听清楚。”
我破涕为笑大声喊着:“临渊,临渊!”
他笑着低下头吻住我,我没有再挣扎。这是我们第一次大白天里做这种事,原以为会很难为情,到最后却发现一切都是如此自然而然。
差点忘了说,我的夫君名字叫做沈临渊。
我真幸运,得了这么一个好夫君。
后记
对于田列,我始终觉得对他不起,因为我的过错害他丢了性命。于是选了个日子我决定去祭拜一下。
那日临渊陪着我一起去了田列的衣冠冢,不想老远的我就看见田错拖着一个人来到我们面前。
只听临渊诧异道:“田列?你还活着?”
我惊讶地看着眼前那个村夫打扮的男子,相貌却也算得上英俊,不过被她他姐姐捏着耳朵的缘故一张脸龇牙咧嘴扭曲得甚是厉害。
只听田错道:“少夫人,此前田错实在对不住了,给少夫人带来许多困扰。”
我有些困惑道:“这是怎么回事?”
只听田错咬牙切齿地对着田列道:“你自己说!”
我看向田列,只听他支支吾吾道:“少夫人恕罪,之前掉下山崖是我把少夫人当了垫背的,才害得少夫人糟了罪……而且,之前我一直在骗少夫人来着,其实我老早就有相好的了……。”
经他们一番解释我方才明白,原来灯会那日田列见我是个大户人家的小姐便起了小心思,从我这里骗些钱财,马车跌落的时侯他二话不说拉了我当垫背的。
后来他就偷偷跟着他的小情人结婚生子,隐姓埋名这几年才敢露面。
临渊似笑非笑地看着我,我恨恨的一脚踹了那个衣冠冢的墓碑,却疼得龇牙咧嘴。
临渊笑得越发开心,一把抱起我一路走回马车。